“我不管!你们现在就得将这个晦气的瘟神扔出去!
不然就分家,你们也别住这院子了!
老头子,你管一管!你聋了还是瘸了?你不管,以后你有脸下去面对温家的列祖列宗吗?!”
温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口正在被疯狂敲击的大钟里,嗡嗡作响,震得她脑仁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如同有千斤重,每一次试图掀开,伴随而来的都是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恶心的感觉。
就在这无尽的混沌和痛苦中,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蛮横地锯开了她的意识。
说话的是奶奶朱菊花。她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白,两额偏高,衬得那双倒三角眼更加刻薄,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毒。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仿佛也浸染了她那股子刁钻泼辣的气味。
村医那句“今晚醒不过来,就得准备后事”的话,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早就想把这病怏怏的一家子扫地出门,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能错过?
温老头,一个被岁月和生活压弯了脊梁的干瘦老头,被自己婆娘的话逼到了墙角。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挣扎,颤巍巍地走到那张用门板和破砖头搭成的“床”边,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床上女孩的鼻下。
气息微弱,若有若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
温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缩回手,好像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他转向一旁沉默的儿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牛啊……你、你也看到了,婉丫头这……这快不行了,气都快没了,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听爹一句,赶紧找领破席子一卷,将人丢了吧!算爹求你了,你也不想一家子都被她连累死吧?”
“爹!”温大牛猛地抬头,这个身形瘦削、皮肤黝黑、脸上瘦得几乎没二两肉的中年汉子,此刻眼眶通红,声音哽咽,
“一家人不就是福祸相依的吗?有啥连累不连累的?再说,这也是您的亲孙女啊!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不是一块随便就能扔的烂肉!
我不丢!我闺女晚晚福大命大,绝对不会有事的!”
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衣服,随着他激动的呼吸微微起伏,更显凄凉。
“爹,我求您了,不要扔掉婉婉……”温婉的母亲刘秀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地上的尘土,
“婉婉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她都熬过来了,这次她也一定会没事的。
您发发慈悲,不要放弃了她啊!”她一边哭求,一边不住地用膝盖向前挪动,想去够温老头的裤脚。
角落里,两个半大的孩子——温大宝和温小宝,见爹娘都跪下了,也吓得跟着跪下,
小手死死拉住温老爷子那满是补丁的裤腿,哭得撕心裂肺:“爷爷,不要扔了姐姐!求求爷爷不要扔掉姐姐!她不会有事的!”
温大宝更是抽噎着补充:“对,我们以后都会努力干活,什么脏活累活我们都干,不吃闲饭,不拖累家里!爷爷,救救姐姐吧!”
孩子的哭声纯真而绝望,让温老爷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毕竟,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朱菊花见状,三角眼一立,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她现在是还有一口气,又不代表她不会死!难道死了还一直留在屋里发臭吗?
死了就是晦气!会坏了我们老温家的风水运道!
你们这一家子祸害,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这么多年,你们赚的那三瓜两枣,全都填了这个药罐子的无底洞!
你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她指着床上脸色苍白、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的温婉,唾沫星子横飞,“你们看看!这明明就是要死了的样子!”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床上那看似毫无生气的女孩,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温老爷子被朱菊花一番连珠炮似的数落,那点心软的苗头又被压了下去,脸上显出烦躁和认命的神色。
“你不把她扔出,去那我扔!”朱菊花眼见温老头子又动摇了,心一横,肥胖的身子展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敏捷,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弯腰,伸手,一把就将轻飘飘如同纸片人般的温婉捞了起来,
紧紧箍在怀里,扭头就往外冲!心里还暗骂:幸好这瘟神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不然还真抱不动!
“娘!你干什么!”刘秀红的惊呼几乎破了音,她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女儿的双腿,
“朱菊花!你快放下我闺女!万一摔了,我、我跟你拼命!”
“不放!我绝对不能让这个瘟神害了我一家!”朱菊花双臂像铁钳一样箍紧温婉的上半身,特别是胸口位置,用力往外拽。
刘秀红则拼尽全力搂着女儿的下半身,指甲几乎要掐进那单薄的裤腿里,往回拉。
“我家婉婉才不是瘟神!朱菊花,你放手!不然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呸!短命种!要么你现在就把这祸害丢了,要么你们全家立刻给我滚出这个院子,别把晦气传给我们!”
两个妇人,一个为母则刚,一个刻薄狠毒,像两只争夺幼崽的母兽,在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中,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温婉纤细的身体被她们拉扯着,在空中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弧度。
温大牛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死紧:“娘!你先把婉婉放下!有事我们好好商量!这样拉扯像什么话!”
“不放!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放!”朱菊花铆足了劲,肥胖的身体像堵墙一样往外挪。
刘秀红双目赤红,脚下如同生根,拼死抵抗。
就在这激烈的拉扯中,被朱菊花紧紧勒住胸口的温婉,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出去,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细若游丝,却清晰可闻的声音:
“放……手!”
这声音虽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混乱的柴房中。
“婉婉!婉婉醒了!她醒了!你听见没有!”刘秀红第一个反应过来。
一直死死盯着女儿的她,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搂着女儿腿的手更紧了,生怕一松手希望就没了。
“姐姐说放手!奶奶你快放手!姐姐醒了!”温大宝和温小宝也听到了,像两个小炮仗一样跳起来,围着朱菊花又哭又喊。
朱菊花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和不耐烦:“醒了?醒了又如何?说不定这就是回光返照!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头子,你是死人啊!还不快过来帮我,赶紧把人丢出去,以绝后患!”
她一边骂,一边更加用力地勒紧温婉,那架势,竟像是恨不得直接把她勒断气。
温婉被勒得直翻白眼,胸口剧痛,刚刚苏醒的她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了张嘴。
“放手!你快勒死姐姐了!”温大宝眼见姐姐脸色由白转青,急红了眼,情急之下,猛地低头,一口狠狠咬在朱菊花裸露的手臂上!
“啊——!”朱菊花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箍紧温婉的手臂。
温婉的上半身瞬间失去支撑,软软地向下坠去!
“婉婉!”刘秀红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母亲的本能,在女儿落地的瞬间,猛地往前一扑,险险地将温婉接住。
然后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搂进自己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保护起来。
温婉落入一个温暖却同样颤抖的怀抱,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浑身软得像一滩泥。
她在心里无力地哀叹:这到底是什么豆腐渣做的身体?
“狗崽子!敢咬老娘!反了你了!贱人生的种就是下贱!”朱菊花捂着手臂上清晰的牙印,怒火攻心,扬手就狠狠一巴掌扇在刚刚咬她的温大宝脸上!
“啪!”一声脆响。
温大宝被打得整个人趔趄着摔倒在地,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一颗乳牙混着血水掉了出来,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五个鲜红的指印触目惊心。
“坏人!你打我哥哥!”温小宝见哥哥被打,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尖叫着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朝朱菊花的肚子撞去!
“哎哟!”朱菊花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杂种!反了!都反了!”她稳住身形,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又想给温小宝一个耳光。
“朱菊花!你个老贱妇!你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刘秀红刚刚将昏迷过去的温婉小心地放回“床”上,一回头就见儿子被打得吐血,小儿子也要遭毒手。
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愤怒、绝望和母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狮,嘶吼着冲过去,一把死死抓住朱菊花挥下的手腕,
另一只手想也没想,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扬手就狠狠扇了回去!
“啪!”
这一巴掌,又响又亮,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朱菊花的脸上。
刘秀红居然敢打她?朱菊花被打得脑袋一偏,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简直不敢相信。
愣了一瞬,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刘秀红!你个泼妇!烂了心肝的贱蹄子!你敢打老娘?!我撕了你!”
她尖叫着,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疯狂地去抓刘秀红的脸。
温大牛看着瞬间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看着地上哭泣的儿子,看着床上不知生死的孙女,
这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汉子,痛苦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狭小的柴房里,哭喊声、咒骂声、撕打声、孩子的哭声……混杂成一片,将这个寒冷夜晚的悲剧与混乱,推向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