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门缝里钻进一声轻唤,像猫爪挠了一下耳膜,又软又尖。
云昭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镜面的凉意。她愣了半拍,才意识到那不是在叫自己——至少,不是叫“云昭”。
她现在是慕瑶华,青云宗挂在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天才中的天才。
这名字像一件华袍,裹住了她,也勒住了她。
她松开拳头,掌心留下四个弯弯的月牙,血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疼,但管用,像给沸腾的脑门浇了一瓢冰水。
“不能露馅。”
她在心里把这句话嚼了一遍,嚼得发苦,然后咽下去。
镜子里的人跟着她学,眼尾一挑,冷光潋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知道了。”
她出声,嗓子还带着刚睡醒的哑,像雪地里滚过一遭,凉得发沉。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像被风吹散的纸灰。
殿里重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慕瑶华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她耳膜上,像敲一面生鼓。
她推开窗,山风卷着雾扑进来,湿乎乎地糊在脸上。
外头仙山如画,云在脚底下翻浪,鹤唳一声,像给谁送终。
她打了个寒颤,不是冷,是怕。
怕这画一样的景,忽然张口吃人。
云昭——现在得叫慕瑶华——低头打量自己。
灵力在经脉里乱窜,像一群吃饱喝足的狼,个头比前世肥了三圈,随便一吼就能震碎金丹。
冰璃灵体,听着就冻骨头。她心念一动,指尖凝出一朵冰花,六棱,锋利得能割魂。
花一转,碎成粉,簌簌落在地上,像谁撒的纸钱。
“真不是夺舍。”
她嘟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夺舍做不到这么严丝合缝,连骨头缝里都刻着别人的名字。
她转圈,把寝殿一寸寸摸过去。
寒玉床冒寒气,鲛绡帐软得勾魂,博古架上随便一件小玩意拿出去都能换一座城。
可没有线索。
没有血祭,没有重生,连根多余的头发都没有。
完美得令人作呕。
直到她又晃回镜子前。
那镜子不照脸——照不出她的脸。
镜框乌沉沉的,像一截被雷劈过的老木头,上面爬满扭曲的纹路,盯久了会头晕。
她伸手,指尖刚碰到镜面,耳膜“嗡”地一声,像被针扎了一下。
镜里一闪:
紫得发黑的苍穹,碎镜子铺成的荒原,一道影子比山还高,背部长满眼睛,眨一下,天就裂一道口子。
“水镜域……”
三个字自己从喉咙里蹦出来,带着铁锈味。
她猛地缩手,镜子恢复如常,映出慕瑶华那张“老娘天下第一”的脸。
心跳得乱七八糟,像有人在里面打鼓寻死。
“……这破镜子,会吃人?”
她舔了舔后槽牙,尝到一点血腥。
“师姐,水好了。”
侍女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软绵绵,却像绳子。
她深吸一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塞回肚子,顺手理了理衣襟——慕瑶华的衣襟,雪缎上绣着暗银的流云,低调得嚣张。
“嗯。”
她推门,外头候着两个小丫头,头埋得低低的,只看见两团发髻,像两只乖鹌鹑。
她抬脚,她们就自动跟上,脚步轻得像猫。
一路走,一路有人停步、躬身、叫“慕师姐”。
声音叠在一起,像浪头,一浪接一浪,把她往高处推。
她以前站在浪底下仰望,如今被架在浪尖,却觉得随时会被拍死。
脸上还得端着,微微颔首,嘴角扯一点笑,不多不少,正好表现出“我很忙,别烦我”的疏离。
肌肉记忆比她还熟练,慕瑶华这具身体,连社交都练成了本能。
拐过回廊,眼看沐芳阁的飞檐就在眼前,一个声音从斜刺里杀出来——
“瑶华。”
温柔得像春夜的风,却让她后颈的汗毛集体立正。
凌昊。
月白袍子,玉带束腰,嘴角挂着三分笑,像画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
她以前就吃这一套,吃得连骨头都嚼碎咽下,最后换来一句“云昭,宗门需要你”。
需要她去死。
现在,他喊的是别人的名字,眼神却一样缱绻。
她脚底发凉,脸上却得挂出“师兄好”的淡笑,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尺度微妙得像走钢丝。
“听说你昨日灵力岔了行,可还难受?”
他走近,袖口带起淡淡的檀香,和前世一模一样。
她垂眼,掩住情绪,只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小毛病,睡一觉就好。”
声音哑得刚刚好,像雪夜弹琴,弦上结霜。
凌昊点点头,忽然压低嗓音:“师尊传讯,水镜域异动……波动指向的地方,你猜是哪儿?”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云昭。”
像把一块冰塞进她衣领。
她指尖一颤,袖口掩住,没让他看见。
“那片区域,不是早封了?”她抬眼,眸色清冷,像问今日天气。
凌昊盯着她,目光像细钩子,想从她脸上钩出点破绽。
同时,一缕神识悄然缠上来,凉丝丝,蛇一样钻入袖口。
她任它绕了一圈,心跳稳得像个死人。
“嗯,封了。”凌昊终于收回目光,笑得温文,“师尊等你,别误了时辰。”
他转身,衣袂翻飞,像白蝶振翅。
她站在原地,背脊一层冷汗,风一吹,透心凉。
沐芳阁里热气蒸腾,花瓣漂在水面,像一层血。
她把自己沉进去,水没过锁骨,没过下巴,没过嘴。
憋到极限才抬头,大口喘气,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云昭啊云昭……”
她低声叫自己的名字,像叫一个死人。
“你死都死了,怎么还阴魂不散?”
窗外,一只仙鹤掠过,影子投在水面,像一把刀,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