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嗒。”
“嗒。”
破旧黑伞上滴落的雨水,砸在音乐教室积了薄薄一层水渍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清晰、如同丧钟倒计时般的声响。
这声响,在死寂的琴房里被无限放大,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谢建国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敞开的门口。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湿透的工装上,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他手中那把被吹得变形的黑伞无力地垂着,伞尖还在不断滴落浑浊的水珠。
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长途奔波的疲惫,暴雨中寻子的焦虑,找到人后松一口气的宽慰——在看清门板角落那两个靠得极近的少年,看清他们紧扣的手腕,看清顾言辞肩头那件明显属于谢宣的、宽大的蓝白校服外套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震惊!难以置信!茫然!
巨大的、打败认知的冲击,如同冰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谢宣被顾言辞死死攥住的手腕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某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禁忌画面。
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窗外的风雨咆哮,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谢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抓现行”的、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爸……看到了!
他看到了顾言辞抓着他的手!
看到了顾言辞披着他的衣服!
看到了他们靠得那么近!
完了!
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谢宣!他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幼兽,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想抽回手,想解释,想喊“爸不是你想的那样”!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火烧火燎,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只能惊恐地、无助地看着父亲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深沉的痛苦!
顾辞言辞的反应同样快得惊人!
在谢建国目光如同实质般钉过来的瞬间,他扣着谢宣手腕的手指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松开!力道之大,甚至带得谢宣踉跄了一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种被窥破最不堪秘密的、近乎狂暴的羞怒,一把扯下了肩头那件还带着谢宣体温的宽大校服外套!动作粗暴得像在撕扯耻辱的标签!那件外套被他狠狠攥在手里,深蓝色的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脊背绷得死紧,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能看到线条凌厉的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紧抿的薄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周身那股尚未散尽的冰冷怒意和痛苦,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被冒犯的屈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所覆盖!
他像一头被强行拖出巢穴、暴露在刺眼阳光下的凶兽,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现场!
“爸……爸!你……你怎么来了?!”谢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慌乱,他踉跄着向前一步,试图挡住父亲看向顾言辞的视线,“外……外面雨太大了!我……我们……”
“闭嘴!”
一声低沉、沙哑、却带着雷霆万钧重量的怒吼,猛地从谢建国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琴房里凝滞的空气!
谢建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从谢宣和顾言辞身上移开,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带着一种被彻底欺骗和愚弄的狂怒,钉在了谢宣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的震惊和痛苦,此刻已经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失望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面对儿子“堕落”的、巨大的无力感!
“跟我走!”他不再看顾言辞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污秽的空气。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青筋暴起、还在滴着雨水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重的力量,一把抓住了谢宣湿透的、冰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谢宣的骨头!
那触感粗糙、冰冷、带着雨水和铁锈般沉重的绝望,与刚才顾言辞同样冰冷却带着不同意味的紧握,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爸!你听我说!不是……”谢宣痛得闷哼一声,试图挣扎,试图解释。
“走!”谢建国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他像拖拽一个沉重的麻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谢宣从那片狼藉的、充满了屈辱和不堪的角落里拖拽出来!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被背叛后的、原始的愤怒!
谢宣被他拖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狼狈地被父亲拖着,踉跄着走向门口。在经过僵立如雕像的顾言辞身边时,他下意识地、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言辞依旧背对着他们,身姿挺拔却僵硬得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湿透的白色衬衫紧紧贴在他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剧烈起伏的肩胛骨轮廓。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件被揉成一团的、属于谢宣的校服外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他没有回头。
没有看谢宣一眼。
仿佛身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谢宣!比刚才被父亲抓包的恐惧更加刺骨!他不再挣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父亲粗暴地拖拽着,一步一步,沉重而僵硬地走出了那扇厚重的、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某种隐秘情愫的木门,走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狂风暴雨之中。
“砰!”
沉重的木门在谢建国身后被狠狠甩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如同最后的审判槌,重重砸下!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内,死寂。只有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疯狂地撞击着玻璃窗。顾言辞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紧闭的门扉。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炸毛小太阳莽撞的体温和阳光青草的气息。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紧贴的衬衫不断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团皱巴巴的蓝色布料上。
许久。
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无声地滑落,砸在紧攥着外套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不知是雨水。
还是别的什么。
门外,是更加狂暴的风雨世界。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劈头盖脸地砸在谢宣身上,瞬间将他单薄的T恤彻底浇透,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都在打颤。狂风卷着雨幕,抽打在脸上生疼,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谢建国像一头被激怒的、沉默的公牛,死死攥着儿子的手腕,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校园里狂奔。他高大的身躯在狂风中微微佝偻,步伐却沉重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要将儿子从“歧途”上彻底拽回的蛮横力量。
“爸!爸!你慢点!你听我说……”谢宣被拖得踉踉跄跄,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呛得他咳嗽不止。手腕被父亲铁钳般的大手攥得剧痛,骨头像是要裂开。巨大的委屈、无处申诉的冤屈和对顾言辞最后那个冰冷背影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咙哽咽得发痛。
“闭嘴!”谢建国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得像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和压抑的狂怒,“回去再说!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做!是外面来了个疯女人骂他!我……”谢宣试图在风雨中吼出解释,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声瞬间撕碎。
谢建国猛地停下脚步!巨大的惯性让谢宣一头撞在他宽厚却同样湿透冰冷的背上。
他转过身,在瓢泼大雨中,死死地盯着儿子苍白慌乱的脸。雨水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沟壑纵横地流淌,冲刷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痛苦。
“疯女人骂他?!”谢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愚弄的尖利,“所以你就心疼了?!你就把手给他抓?!你就把衣服给他披?!你就跟他……”他后面的话像是被巨大的耻辱堵住,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血丝地瞪着谢宣,胸膛剧烈起伏着,“谢宣!老子送你来读书!不是让你……让你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你……你对得起谁?!”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至亲误解的锥心之痛,瞬间冲垮了谢宣!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他猛地甩开父亲的手,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悲愤而尖锐变形:
“我没有!顾言辞他……他耳朵有问题!他受不了刺激!外面那女人骂得很难听!还骂他妈!他差点……差点……”谢宣吼到一半,猛地想起顾言辞耳后那条狰狞的疤痕和他眼中翻涌的痛苦绝望,想起那个女人的恶毒言语,声音戛然而止。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能说什么?说顾言辞有难以启齿的创伤?说他们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悸动?在父亲那充满失望和传统道德审判的目光下,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耳朵有问题?”谢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和讽刺的弧度,“耳朵有问题就能让你……就能让你……”他再次说不下去,只是用那双被雨水冲刷得通红的眼睛,失望至极地看着谢宣,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儿子。最终,他疲惫至极地、沉重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被生活彻底击垮的无力感:
“走……回家……回家再说……”
他不再看谢宣,只是沉默地、佝偻着背,重新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把破旧的黑伞被他遗忘在脚下浑浊的积水中,像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谢宣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浑身冰冷刺骨。他看着父亲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独沉重的背影,看着那被遗弃的黑伞,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最后回头,望向那栋在风雨中沉默伫立的旧教学楼顶层。那扇挂着“音乐教室”牌子的窗户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流着泪的眼睛。
顾言辞……
他是不是……更恨他了?
……
破旧的出租屋,如同一个湿漉漉的、散发着霉味的牢笼。
谢建国一进门,就重重地将自己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湿透的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的轮廓。他低着头,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搓着脸,仿佛要将所有的雨水、疲惫和那巨大的失望都搓掉。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谢宣像只落汤鸡,浑身滴着水,沉默地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水渍。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沉默,如同这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父子俩心头。只有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永不停歇的哀乐。
不知过了多久。
谢建国终于停止了搓脸的动作。他抬起头,那双被雨水冲刷得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门口浑身湿透、像只被遗弃小狗般的儿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
“去……把湿衣服换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别……别冻着……”
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斥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关心。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宣早已溃不成军的心防上!
“爸……”谢宣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彻底堵死,巨大的酸涩感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却满身泥泞的孩子,踉跄着扑到父亲面前,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死死地抱住父亲同样冰冷湿透的腿,将脸埋进那带着浓重机油味和雨水气息的工装裤上,放声痛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冤屈和对父亲深深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没……没做那些事……顾言辞他……他真的……他帮了我很多……处分……也是他帮我撤的……他……他其实……很可怜……”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颠三倒四,试图将混乱的片段、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秘密碎片般倾倒出来,声音哽咽破碎,“……外面那个女人……骂他……骂得好难听……还骂他妈……他……他耳朵后面……有疤……好长……好吓人……他差点……爸……我……我怕……”
谢建国僵硬地坐着,任由儿子抱着自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那只粗糙的大手,最初只是沉重地搭在儿子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背上。感受着那单薄身体里爆发的巨大悲伤和恐惧,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对另一个“可怜”少年的维护和担忧……
这个沉默寡言、被生活磨砺得如同磐石般的男人,紧锁的眉头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心疼,困惑,一种深沉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被儿子这份赤诚和“傻气”所触动的、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不懂什么“处分”,不懂什么“可怜”,更不懂儿子和那个叫“顾言辞”的男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懂了儿子话语里的恐惧、委屈,和那份对朋友的维护。
那只搭在儿子脊背上的大手,慢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却无比沉重的安抚力道,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
一下。
又一下。
粗糙的掌心隔着湿透冰冷的校服T恤,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属于父亲的、笨拙却滚烫的力量。
谢宣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父亲的沉默和那一下下沉重的拍打,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穿透了包裹着他的冰冷绝望和委屈。
不知哭了多久,谢宣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但那股灭顶的绝望似乎被这迟来的宣泄和父亲沉默的支撑冲淡了一丝。
谢建国等他哭声稍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弯下腰,用那只粗糙的大手,生硬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儿子从冰冷的地板上拽了起来。
“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去换衣服……吃饭……”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还有方便面调料包被撕开的塑料脆响。昏黄的灯光下,两碗热气腾腾、飘着浓郁调料味和几根蔫黄菜叶的方便面被端到了摇摇晃晃的小方桌上。
父子俩沉默地吃着面。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气氛依旧沉重得像一块湿透的棉絮,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对峙,似乎被这碗廉价的热面和父亲无声的陪伴驱散了些许。
谢建国吃得很慢,眉头始终紧锁。他几次抬眼看向对面沉默的儿子,嘴唇翕动,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娃……”他终于放下筷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那姓顾的……家里……是不是……很麻烦?”
谢宣端着碗的手猛地一僵!面条卡在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麻烦?
何止是麻烦!
那恶毒的女人,那狰狞的疤痕,顾言辞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那简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咳得满脸通红,看着父亲眼中深沉的忧虑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巨大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他不能把顾言辞的伤疤撕开给父亲看,那只会加深父亲的担忧和误解。
“爸……”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面条,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家里……是有点复杂。但他……他真的不是坏人。处分的事……还有之前……都是他帮的我。”他顿了顿,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爸……你别去找他麻烦……行吗?也别……别跟别人说……”
谢建国黝黑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谢宣心头发紧。最终,谢建国极其沉重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你……”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艰涩,“……离他……远点。”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命令。
谢宣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父亲那张写满风霜和忧虑的脸,看着他那双被生活磨砺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所有的辩解和坚持,最终都化作了沉重的、无声的妥协。他低下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又沉又涩。
“……嗯。”
……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湿冷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
谢宣穿着半干的旧校服,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像奔赴刑场一样,再次踏进了南城一中的大门。教导处那扇冰冷的木门,仿佛张开的巨口。
教导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看到谢建国父子时,明显闪过一丝不耐和鄙夷。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跟在后面、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默倔强的谢宣身上时,又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好奇?
显然,昨天旧琴房门口那场“对峙”和顾言辞的“特殊关照”,已经让这位主任对谢宣的定位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谢宣家长,考虑得怎么样了?”主任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昨天的事,影响很不好。虽然顾言辞同学那边……似乎没再追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谢建国的反应,“但校规校纪……”
“主任。”谢建国打断了主任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他上前一步,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一个鼓鼓囊囊、边缘被雨水浸得发皱的旧信封,重重地放在了主任的办公桌上。
信封口没封严,露出里面一叠厚厚的、面额不一的、甚至有些发皱的零散钞票。有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甚至还有几张五块一块的,带着浓重的汗味和生活的艰辛气息。
“这里是……五千块。”谢建国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着白,“……赔琴的钱。不够……我再去借。”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娃……娃他不懂事。我……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弯下腰,对着教导主任,姿态放得极低,那佝偻的脊背像是承载着千斤重担。
谢宣站在父亲身后,看着那叠厚厚的、凝聚着父亲血汗和卑微恳求的零钱,看着父亲弯下的、不再挺拔的脊梁,巨大的酸涩和一种灭顶的羞愧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教导主任显然也被那叠零钱和谢建国卑微的姿态震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看着信封里那些带着生活印记的钞票,又看了看谢建国布满风霜的脸和谢宣苍白倔强的样子,脸上的不耐和鄙夷稍稍收敛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咳……钱的事,学校会和顾言辞同学家里沟通,看损失多少……”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谢宣,语气严厉,“至于谢宣,记过一次!留校察看!再有下次,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听见没有?!”
记过!留校察看!
巨大的耻辱感像鞭子一样抽在谢宣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想争辩,想吼“琴不是我砸的”!但对上父亲那双充满疲惫、哀求、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睛时,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不能让父亲的血汗钱白费,不能让父亲再低三下四地去求人……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最终,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嗯。”
走出教导处,压抑的铅灰色天空下,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谢宣。记过处分的耻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父亲佝偻沉默的背影走在前方,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旧教学楼顶层的方向。那扇窗户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顾言辞……
他是不是……也觉得是自己砸了琴?是不是……更讨厌自己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失魂落魄地跟在父亲身后,朝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挪动脚步。
就在他快要走到高一(7)班教室后门时——
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楼梯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恰好挡在了他面前。
谢宣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去,猛地刹住脚步,心脏瞬间漏跳一拍!
抬头。
又是那张过分好看、也过分冰冷的脸。
顾言辞。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蓝白校服,连外套的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清晨湿冷的空气落在他身上,更显得鼻梁挺拔,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裁。他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的纪检部登记簿,神情淡漠,步履从容。
他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平静地扫过谢宣苍白憔悴的脸和红肿的眼睛,随即冷淡地移开,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谢宣浑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冲上了头顶!巨大的紧张感和一种被“抓现行”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想低头绕开,想装作没看见!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
顾言辞的脚步,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他微微侧身,目光再次落在谢宣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依旧没什么温度,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在那平静之下,谢宣却莫名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然后,在谢宣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目光注视下,顾言辞极其自然地抬起了左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里拿着的,赫然是那个崭新的、银灰色的金属保温杯——昨天早上他塞给谢宣的那个。
在谢宣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顾言辞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将那个保温杯再次塞进了……谢宣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
谢宣:“???”
他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傻乎乎地攥紧了那个去而复返的保温杯,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顾言辞似乎对他的呆滞毫无所觉。他收回手,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然后,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极其短暂地扫过谢宣空瘪的校服外套口袋,随即又冷淡地移开。
“校规,”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清冽的调子,平铺直叙,仿佛在宣读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条文,“禁止携带一次性塑料瓶进入教学区。”
说完,他不再看谢宣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他拿着他的登记簿,迈开脚步,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地从完全石化了的谢宣身边走过,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的纪检部执勤点走去。
皮鞋落地的“笃笃”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喧嚣里。
谢宣:“…………”
他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左手还死死攥着那个冰凉的、沉甸甸的银灰色保温杯。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顾言辞那句冰冷又荒谬的“校规”和他塞杯子时那理所当然的动作在疯狂回放。
禁止……一次性塑料瓶?
所以……就又把保温杯塞回来了?!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神逻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雷劈中的感觉,让谢宣彻底凌乱了!他低头,看着手里这个线条流畅、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属家伙,又抬头看了看顾言辞消失的走廊尽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茫然、困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暖意?
这家伙……
是在用他那种别扭到极致的方式……
告诉他……“处分”和“琴”……都没关系?
还是……仅仅因为……“校规”?
谢宣站在原地,看着顾言辞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保温杯。
许久。
他像是终于消化了什么,抬起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同样被冷风吹得冰凉的头发。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点无奈、点困惑、却又莫名……有点甜的弧度。
操。
顾言辞……
真是……笨死了。